蜂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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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文章1:割蜂蜜

文/孟大鸣

那晚,我住在宁乡大妹妹家,第二天早晨五点二十起床,三十分钟后坐汽车出发,到距宁乡城四十分钟的小镇和养蜜蜂的老板会合。我们按约定时间六点半到达时,养蜂老板的汽车已停在路旁安静地等候。

我此行的角色实话实说就是监工。一个受欢迎的监工。准确说,养蜂老板欢迎一个不信任他的人,我也不因这种尴尬身份受到欢迎而惭愧。我和养蜂老板的约定,本身就是摆明了说我不信任你,怕你在蜂蜜里掺假,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紧你。一种公开的不信任,没有半点婉约、遮掩。

我们的祖先擅长婉约,就算向对方表达不信任,一般都会用隐喻、借代、双关、反语等方式表达,不会像我这样赤裸裸的把不信任摆在桌面上。婉约或许是黄河流域三千多年农耕文明的特点之一。古人不仅社会交际中讲究婉约,艺术上也喜欢婉约,不像今人动笔就是“穿过半个中国去睡你”。唐人韦庄一首《思帝乡》把女子对男子的一见钟情,那种火热热的爱,写得含蓄而坚定。“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宋代欧阳修,李清照等一大批词人,都是婉约派高手。我无意讨论婉约和直白谁优谁劣,就如古代的雕花床和现代简约得只剩下几块木板几根木方的席梦思大床,我们无法评论谁好谁差,只是生活方式和习惯而已。古代出行,几百上千公里靠人腿或马腿一步步丈量,一年半载都在路上走走停停,览尽沿途风光,有的是时间婉约。今天高铁三百多公里的时速,古人半年的路程缩短成三个多小时。一九八十年代有句最时髦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追求利益最大化让今人的物质欲望膨胀得比生命还重要。丰富的物质,是现代文明不可缺少的要件,也是人类的祖先们共同的梦想。只是世事难料,宇宙之事事事相克,丰厚的物质并非任由人类免费享受,总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时时张开着索讨代价,不经我们同意,也没商量,甚至连知情权也没保障。

养蜂老板的蜂箱遍及长沙宁乡、益阳安化两地山区,连亘二百多里路程,八十多个屋场。我们此行只去宁乡青山桥镇竹峰村一带。汽车从209省道在青山桥镇转入301省道,再转入一条村级公路,然后就不停地爬坡,爬五分钟坡,走不了三分钟平路,又是坡,不知爬了多少坡,眼前总算有了一条平路看不到尽头。养蜂老板说,到了,前面的白房子。山的拐角处有两棵大树,树枝间露出一截灰色的屋顶。我以为不要上坡了,谁知沿着山边转了一个六十度左右的弯后,不到三百米又是一个陡坡,汽车火箭一样朝天昂着头。

车停在一栋小楼的地坪里。下了车才发现还是在山头的半腰上。山下是一块簸箕一样的坡地,空旷的田野荒凉得冒出寒气;一栋栋两层三层的小楼房梯田一样往下排列。天空如一面蓝色的镜子,透明得见不到一丝杂质。倒是对面山头上,被太阳分割得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坦荡得可以洞穿山底,连泥土里面的隐私都无处可藏;暗的阴影下仿佛全是秘密,让人生出无限的猜疑。我一连做了五个深呼吸,空气中甜润而又清新的负氧离子百米赛跑似的往肺腑里钻。我的肺腑像一个十年不遇美食的美食家,一朝碰上便顾不了君子风度,兴奋、贪婪得不肯闭口,恨不得把一山的负氧离子都吸入口中。

蜂箱放在农户阴暗潮湿的后院。我围着白房子转了一圈,连角落里都钻进去了,头发上还沾了蜘蛛网,数来数去只有八个蜜蜂箱。后院放二十个蜂箱都不会拥挤,我问养蜂老板,为什么不多放几个。他说,一个屋场只能放八个,多了蜜蜂吃不饱,影响产蜜。

我一直以为,养蜂人像候鸟一样追着花儿跑,一年四季南北穿梭,陪着蜜蜂露宿荒野。我曾经想象带着蜜蜂在荒野上追逐花朵是何等浪漫?晴朗的天空,几十上百箱蜜蜂,千军万马般在旷野上追花夺蜜,那场景是多么宏大?屋后的八箱蜜蜂它们无缘浪漫旅程,软禁般的守着半个山头。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追逐天下花朵的宏愿,我想,就蜜蜂的基因,它们是不甘于永久固守一个山头,浪迹天涯才是它们的本性。养蜂老板看出了我的疑虑,说,这是中华蜂,你讲的那是意大利蜂。我不懂蜜蜂,不知是真是假。

我知道蜜蜂不可怕,但那根针在我的脑壳里比它本身的体积大一万倍,足可以把我打败。即将零距离接触蜜蜂,内心中对它的戒备还没放松,我想窥视它隐私的好奇心让我置戒备而不顾。我想看蜂王是怎样威武的,养蜂老板说看不到,不知道是真看不到还是他在忙懒得搭理我。养蜂老板打开蜂箱,我探着脑袋往里瞅,都是版子,蜂巢在版子上,像一九九十年代的电脑主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零配件。我接过两块蜂巢版,蜜蜂一齐飞过来围着我的脸,眼前立刻黑了一片。养蜂老板叫我不要动,也不要用手去触碰蜜蜂。我像一块木头一样呆着,也许蜜蜂认准我不是它们的敌人,才从我眼前撤退。我仔细察看手中的蜂巢,看半天也没看出名堂,只看到众多蜜蜂在忙碌。

山坳里有五栋两层小楼,三栋外墙瓷砖黑白相间,一栋黄色;还有一栋屋顶盖着红瓦,墙上贴着白色瓷砖。屋门口都有一到两棵大树将屋檐半遮半露。单看小楼,我毫不怀疑他们的富有,但我知道,建造楼房的花费,不是来于这片土地。

旁边那栋黄色小楼和我隔着一块菜地。也许是今年夏秋两季雨水稀少,菜地的辣椒树干得快冒烟了,只有零星的几片叶子和树干还有几成绿色;树杈上零零星星挂了几个花生米一样大的辣椒,用脚趾头轻轻地碰一下树干,小辣椒就会自动掉下来。

对面屋场门外坐着一位老奶奶,便穿过菜地冒昧而去。老人的头埋在膝盖上,仔细看膝盖和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以为她在地上找东西。她说,腰直不起来。她仰着脸露出见到亲人般的微笑。老奶奶八十九岁,但面相不配合老奶奶的真实年龄有谎称七十多岁的企图。她要起身给我泡茶,我没让她动。我带了水杯,没讲客套,自己去灶房里端起开水瓶加上水。她说,桌上有茶叶,你自己拿。她还说,茶叶是女儿清明回家摘的。

或许是两个到了暮年的人,生命气息和能量都无法把这栋小楼充满,楼上楼下十多间房子如深宫一样冷清寂寞。老奶奶有两儿两女,一个儿子在镇上开药店,还有一儿一女在宁乡城里,最小的女儿在长沙。他们离开老人在城里奋斗、然后购房、置业,目的是要远离这片土地、这座山。法律上他们还拥有这片土地,这座山林生产、生活的权利,但他们早把家乡当故乡了。逢年遇节才会到乡下透透气看看老人。老人坐在门前,不管遇到熟人还是陌生人,都要笑一笑,说说话。就像京剧《沙家浜》里的名言:来的都是客。有客人就是老奶奶的节日。老奶奶的节日像金子一样稀少,她说,有四五天没和别人说话了。我第一眼见到老奶奶时,她的眸子里像婴儿一样有一缕清亮的光,但似乎比婴儿又多了一点什么,我和她边聊边喝茶,喝完一杯茶后才明白,是多了一些孤独。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老奶奶仿佛要把这些天没说的话都说出来。不要我提问,她就自顾自地把这里的情况竹筒倒豆子般朝外倒出来,还总是担心倒不干净似的。她家世代住山北面。南山住十三户,北山住八户,南北同属一个村民小组。说是山南山北,但不是正南正北,就像一对蝴蝶翅膀。从父母一代往上找,北山上还能找到祖上四代的坟墓。她刚嫁来时,山南山北共有七十多号人,现在不到二十人。那时一到插田扮禾,外面吆喝喧天,整个山上都是声音。

老奶奶抬起手臂指着一栋大门紧闭的二层小楼说,王十八死了三年,那栋房子就空三年,今年他儿子清明回来挂山(扫墓),连自己家门都没进,在我们家喝了一杯茶就回城了。再往前那一栋唐娭毑死了一年,现在也没人住了。左边盖红瓦的那家,是现在村最年轻的人,今年六十六岁,种了五亩田谷子,栽了一亩田菜,养了二三十只鸡鸭。她又说,都是给崽女搞的,村长找他买鸡,把鸡抓到了手中,最后都放了,村长还生了气。

我突然对盖红瓦的房子有了兴趣。我离开老奶奶朝红瓦走去。老奶奶在我身后用城市化的语言说,他家五个崽女都在城里,每星期轮流回来,走时车箱里装满他们家种的农副产品。

屋前地坪上晒满黄灿灿的稻谷;菜地长着油绿的小白菜和萝卜娃娃菜;屋后的山上用绿色的鱼网围了起来。一群母鸡,我数了两遍有二十来只,但感觉没有数清。老奶奶说还有鸭子,我没看到,或许没和鸡养在一起。母鸡们勤劳地用双爪扒拉着沙石,不管是虫子还是沙子都是它们的最佳美食。这是我跟着割蜂蜜的老板上山看到的一个最勤劳的家庭,也是最有农家生气的。

我绕红瓦屋转了二圈,然后站在鸡圈旁,或许是我看鸡的眼光有些像黄鼠狼,引起了这家主人的警觉。红瓦房的主人以为我奔鸡而来,见面就说:我家的鸡不卖。我故意说,任你开价。他说,一万块一只都不卖。看那架势把我当成了偷鸡贼。后来我才知道他最近丢了两只鸡。我说我不买鸡,是陪养蜂老板来割蜜糖的。这时他的脸上才有一丝微笑。他说,回乡下种菜喂鸡不是为赚钱,是给崽女们提供绿色食品。他城里也有房子,两室两厅,现在还空着,哪天种不了菜喂不了鸡,就回城里去养老。我问他,那你这房子呢?放到这里以后再说。他又说,我们这山里又不会征收,空久了恐怕也会倒塌。

空心村早已不是新闻,我曾在一篇叫《双众十七队》的散文里写过:“我拜访了十多栋小楼房,一半人去楼空,窗口下的柴火长了绿苔,门上铁锁坚固。就算有人居住,也是一二个老人,寂寞孤冷,不似我童年时一家一户少则五六口,多则十来口。”双众十七队不是一个偏僻的村庄,她距温泉旅游地——宁乡灰汤镇不到四公里,无高山大峡,典型的农耕时代的富饶之乡。在现代文明面前,她也躲不过遗老遗少的寒酸样,以空心村的形式来表现曾经的兴旺与繁华。

多年前,我在带新闻性质的杂志和报纸上,看到有文章呼吁拯救空心村。在撰文者眼中,今日乡村正被现代文明和人类的欲望、还有散发出铜臭气的金钱强奸、蹂躏,急待我们去解救。让年轻一代再回到乡村去,继承他们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入的所谓田园牧歌生活。这是他们开出的救乡村如水火的灵丹妙药。撰文者认为乡村必须是夕阳下炊烟薄雾一样飘荡,荷鋤的农人、放牛的牧童,走在暮归的田野上。套用鲁迅先生说话的格式,否则就村将不村。这确是一幅美丽的乡村风情画。其实我也喜欢,我的童年记忆里也深深地刻着这样一幅画。至今,我只要想到乡村、想到故乡,这幅牧歌式的画就自动地跳出来。

早些日子,和朋友们一起喝茶聊天,话题自然到了空心村,有朋友情绪激昂地提出了拯救方案,也是鼓励有志青年回乡务农。开始我只听不说,后来架不住朋友一再要我表明态度,便说了两个字:终结!让三千多年的农耕文明在我们这代画上一个句号。拯救者是站在现实和历史的二维。如果我们再增加一个未来的维度,二维变三维,或许视角就会发生变化。今天,我们都挤上了工业文明的列车,总不能让一部分人下车再回到农业文明的时代去,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园生活吧。如果把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比喻成一辆车,农民就是这车上的驾驶员,车没了,驾驶员自然就要退役改行。

如诗如画的乡村情结,或许源自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今日乡愁的发轫之源,但它是一幅标准的农耕文明图,华夏三千多年的农业文明都浓缩在这幅图画里。

美是有距离的,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想象力的空间被压缩,美也就躲着我们,甚至还用她的反面来欺骗我们。我一九七六年上山下乡,到知青点后参加的第一个会就是扎根会,每个人都要表示扎根农村的决心。当然,那决心只在口中,心里想着却是如何早日离开农村。读高中时,老师还要求我们背过《桃花源记》,但我当知青的那两年里,没有体会到“怡然自乐”的美感,相反内心里天天祈祷早日远离“鸡犬相闻”的生活。当人到中年突然发现找不到故乡时,才感受到《桃花源记》的意境和美,才为那幅农耕图渐渐消失而惋惜。

当年,和我同龄或者稍微年轻一点的农村青年们,他们的人生目标是跳出农门,成为城市一员。跳出农门,是对三千多年农业文明的背叛,也是对土地的背叛。他们成了三千多年来的第一批逃亡者。他们伸直食指和中指打出胜利的手势,头上顶着光宗耀祖的光环而逃亡。

回不去的乡村,是当今散文常见的命题,由此而滋生了乡愁,正好呼应了从土地上逃亡的人,完成一个优雅的转身后,突然找不到来路时所发泄的情绪。

那个孤寂地坐在地坪里的九十岁老奶奶也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她说,会种田的没有力气了,有力气的年轻人,就算回到家里连韭菜和禾苗都分不清,还能种什么田?她又说,就算会种又怎么样?那会连饭都吃不饱,更不说建楼房。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一书中,将黄河流域农业文明的起因和发展归于黄河的自然灾害,两岸流域居民长期与之搏斗的结果。这个结论不一定放之四海,但也不无道理。文明的崛起,其身后或者说她的基石,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自然环境。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和自然环境,决定有什么样的文明。人类文明不是车间里生产的高端产品,也不是设计策划出来的文化项目。人类文明是与一定的物质文明相对应的精神活动的结晶。她如一棵大树,种子最初撒在野地里,遇到适合的温度和湿度才会发芽生长,她的根须扎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凝聚着一代一代的心血,在人类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悄悄生长。从种子到长出新苗,通常要花去几百上千年。

诗意的乡村可以怀念,但决不能留恋,就如我们怀念书信往来的诗意,除了特殊需要,谁还会用书信传递信息?手机加微信的时代,书信必定要退出我们的生活,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成了过去式。空心村,还有回不去的乡村和乡愁,是传统生产方式终结后给我们带来的阵痛。正如母亲分娩,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有的合理的阵痛,也是无奈的阵痛,站在未来的维度还是幸福的阵痛。

养蜂老板在镇上招待我们吃完中饭后又回到了竹峰村。上午割了一百二十斤左右,但,还没到我们需求的一半。老板说,下午我们到山南割,南面的产量高一些,山北只放了四户,山南有十户,保证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屋场主人不在家,我们跟着养蜂老板屋前屋后喊刘爹,前后屋场的邻居也出来帮忙喊,整个山坳里都是刘爹刘爹的呼唤。我们的喊声暂时停下了,回音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山上回荡。

胖胖的邻居大婶说,可能到宁乡城里看孙子去了。另一个邻居又说,没锁门,应该没走远。我埋怨养蜂老板来时没打电话联系。老板说,刘爹的电话是摆设,没一次能打通。

刘爹场堂屋门和厨房门都是虚掩的。大家站在地坪上等了五六分钟后,还没见到刘爹,养蜂老板像主人一样推门而入。

蜜蜂箱放在厨房后门外面,老板便把割蜂蜜的铁桶架在厨房里的餐桌上。割到第四箱时,刘爹笑吟吟地走进来,像客人给主人打招呼,吃了吗?养蜂老板回答,吃了。又说,到处喊你不应,我自己开门进来了。刘爹说,没事,没事。

刘爹前院有两株桂花树,后院还有一株。我读小学一年级前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外婆卧室窗外有株伞一样的桂花树,一到古历八月十五前后一两天,整个屋场都飘着桂花的芳香。这是外婆家给我留下的惟一印象。不知为什么,八月十三了,刘爹的桂花树不说桂花香,就连花蕾都不知在什么位置。我打开手机,又仔细核对日期,确实是古历八月十三。八月十五桂花香,这句话是从我外婆口中学来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虚假真伪。我以前相信这句话,就像相信一加一等于二。唐朝诗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皮日休的《天竺寺八月十五夜桂子》等诗人的诗句也可以证明八月十五桂花香这民间俗语的真实性。

八月十五桂花香,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千年共识,也是三千多年来桂花和人类的约定。可以说,到我外婆那个时代止,桂花从未在八月十五爽过约。

八月十五桂花香这个人类和桂花的约定,我们或许可以称她为中秋之约。有了中秋之约后,人类在花香下赏月的那份温馨和浪漫,那份诗意,便让历朝历代的诗人,有了反复吟唱的激情;人类生存还处在辛劳、艰困下的农耕文明由此也有了几分温暖和情趣。

我没有准确的资料证明桂花何时爽约,并把八月十五桂花香单方面篡改为九月香,甚至到了九九重阳还有桂花的芳香在空中慢慢地飘荡。

我家住湖南岳阳一个绿化得像公园一样优美的小区,窗外有十多棵桂花树。一个月后,我的家就要从这里搬走。这个话题与此文无关,不多表述。今天是古历九月初二,我正握笔坐在书房写拙作《割蜂蜜》。此刻,我感到书房里的所有书本都散发桂花芳香,所谓书房,除了装书的工具外便全部是书,因此,书柜里书桌上以及书房的角角落落都是桂花的芳香。这些天,桂花的香味进入我书房的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以后,下午四五点后便分批撤离。我是两千年以前搬到这个小区,记得刚搬来的几年,桂花都如期赴约,后来就偷偷地爽约了,说偷偷是因为我想不起它是从哪一年开始爽约的。

桂花爽约有它自身无法左右的原因。古历八月十三,我和养蜂老板在山上割蜜,那天最低气温二十八度,最高气温三十六度。湖南的夏季温度也不过如此。我想唐朝诗人王建和皮日休他们不会穿着夏装坐在桂花树下边赏月边吟诗。三十五六度的烈日,像厉鬼阻挡在桂花赴约的路上,只要她露面,必定粉身碎骨。天气预报说五天后将降温,我问养蜂老板,为什么要选高温天,他说,气温愈高蜜愈好。他又说,气温高蜜的粘度相对小些,容易割。我算听明白了,他考虑的还是产量。桂花不像养蜂老板喜欢这汗流浃背的天气,她喜欢秋高气爽,喜欢王建、皮日休们穿秋衣的模样。

我理解桂花的爽约,她的生命是大自然赐予的,她的行动必须遵循自然的规律和意志,同样,大自然也没有赐予人类不许桂花爽约的特权。人类和所有物种的约定裁判权都在大自然手中,包括人类自身的生存和生活方式。

刘爹见我在桂花树下闲逛,便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说,你们城里人会玩这个,帮我看看,儿子回城时给我调的,没接两个电话又不行了。我接过手机,一看显示屏全是英文,我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得如攀岩一样艰难,没办法不让刘爹失望了。他儿子怎么把一个全是英文的手机给他?这疑问在我心中转了一圈,最终没有从嘴里说出来,更找不到答案。

养蜂老板送了一瓶蜂蜜给刘爹,据我的经验判断那是一公斤的瓶子。刚上山时,我好奇地问过养蜂老板,蜂箱放在别人家里,如何与房主分成。他说,不分。我又问,如果别人偷着割了怎么办?他说,不会。开始我将信将疑,一路割来,亲身经历后,才知道远离现代文明的山区乡村虽只剩下留守老人,但古朴的乡风依然是一道温馨的人文风景,和葱郁的群山,桂花树掩映下的两层小楼融为一体。此刻,突然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如蜜一样浸润在我的心中,回味不断。他们热情好客,不是用语言来表现,我随养蜂老板每到一家,都是奉上茶水,花生、瓜子,有的还有糖果。凭我的经验,如果在城里,这个待遇只有嘉宾才有资格享受。可我和他们是陌生人,养蜂老板也只能算业务往来,按商业社会的约定,应该是养蜂老板作为获利方向房主行谢意礼。

刘爹推辞不受,不像假心假意,养蜂老板非给不可的态度也坚决。刘爹说,你割一次给一次,搞成了习惯不好。养蜂老板将蜂蜜放到碗柜里,逃跑似的出了门。刘爹拿着蜂蜜追了出来。如此一追一送来来回回二次,刘爹才没坚持不受,脸上有一种占了别人便宜似的羞涩,口里不停地念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下午五点,太阳比我们先往山下走。下午又割了四家,一天累计割了三百斤左右。养蜂老板说,是我们给他带来的福气,以往一天从没割过三百斤。当然,我们不会幼稚得把他的话当真。

汽车下了山,我回头往山上看时,太阳还是没跑赢汽车,金色的光芒还挂在半山腰上。我想:当山上的老人们陆续回归自然后,这里就成了回不来了的年轻人的精神故乡,山林深处掩藏着他们无限的乡愁。千年甚至更长的年代后,山上的房屋以及各种农耕痕迹,或许会成为后代子孙们研究三千年农耕文明的活化石。

蜂蜜文章2:蜂蜜

文/和谷

在高高的宜君山上,有终年开不败的花,除了庄稼人种的油菜和各种果木的花,还有数不清的五颜六色荒山野花。那里是蜜蜂的天堂,也是养蜂人的宝地。

去年有一天,宜君县的一位文友发来一则短信,说是他在一个偏僻的山村扶贫,为贫困户引进了养蜂的生财之道,繁殖了几十箱蜜蜂出售,一箱蜜蜂的扶贫优惠价是600元。我动了心思,立马用微信给他转了账,说是购买一箱蜜蜂。他回复说,谢谢支持蜂农的生意,今年县上就会摘掉贫困县的帽子了。

我给了他地址,让把这箱蜜蜂送到我动意办的黄堡书院,那里满园花香,周边也有油菜地和桃园,满沟的野花。倒不是为了吃到蜂蜜,更多的是一种摆设,一种灵动优雅的物件。蜜蜂嗡嗡地飞来舞去,伴着书院静谧的氛围和读书声,是再妙不过的“标配”。

他说,相距几十公里远,劳务和运输成本高,还是让客户自己去拉回为好,我便给书院周先生吩咐去办理。周先生开着私家车去了一趟,说是得用工具车拉,而且必须是夜里去拉,得蒙上被罩子,以防惊动蜂巢,要么就前功尽弃了。再说,周先生怕在书院搁了蜂巢,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人被蜂蜇了怎么是好。

本想作罢,权当扶贫义捐了,可蜂农却一催再催,说是做人得讲诚信,不然就把购蜂款退还。我忽地想到,我在老家的旧小学园子里可以安顿这宝贝,便给了对方地址,支付了运费,让把蜜蜂送到那里去,放在小亭子下的石磨盘上。

待我有空回到老家,那箱蜜蜂安然地栖息在园子里。时值隆冬腊月,大雪纷飞,老母亲已吩咐弟妹用棉被子给蜜蜂保暖,不时有几只蜜蜂嗡嗡嗡地从缝隙中飞出来,向我问候。蜂农说,蜂箱里有蜜蜂自己贮藏的越冬食物,不用经管,到春上揭开棉被,让它通风透气,蜜蜂开始采蜜,到夏天就能割蜜糖吃了。

先前结识一位邻村的蜂农,养了几十箱蜜蜂,品种繁多,蜂蜜也有若干种,已经在网上通过电商微店出售蜂蜜,小有甜头。他请我给他的蜂蜜产品起个名字,书写在包装上,我脱口而出,就叫“秦蜜”,亲亲密密,沟对岸又是孟姜女的故里秦人村落度假景地,他拍手称快。我委托他照看我园子里的蜜蜂,他抽空过来了几回,揭开蜂箱察看,说是好着哩。

春暖花开,园子里的各种花木次弟花开,能持续几个月。既有蔷薇、月季、玫瑰、紫藤、柽柳、桐花、槐花、连翘、樱桃、桃、樱花、玉兰、苹果、萱草、葡萄,还有老母亲种的辣椒、茄子、豆角、黄瓜开的花,都是蜜蜂喜欢嬉戏的尤物。

立夏时节,我回到了园子里,观赏从邻村来的“秦蜜”品牌的主人割蜂蜜,真是一场甜蜜的节目。他戴上面罩,掀开蜂箱盖,一页页地提出筑满蜂巢的木片,黄亮亮的在阳光下透出甜蜜的光斑。这时的蜂群在蜂箱一侧绣成一团,喧哗着,歌唱着,在奉献着自己的劳动果实。驻有比一般蜜蜂躯体大许多的蜂王的木片,有许多蜂卵在襁褓中似睡非醒,安然休眠,蜂王在静静地守候着它的后代。

收割蜂蜜使用的工具是一把薄薄的长刀,蜂蜜顺着竖的筑满蜂巢的木片汩汩流下,蜜香溢满四周。然后将木片放入圆形的桶中,绞动转轴,蜂腊和蜜汁便从蜂巢中筛出,过滤蜂蜜后,再把蜂腊放在锅上融化,分离出晶亮的蜂蜜来。一箱蜜蜂,竟然产出足足20多斤蜜汁来。

剩下的渣滓便是蜂腊,在一旁的老母亲说,过去纺线织布,少不了要用蜂腊,起到光滑的作用,也是一味稀罕的中药,能治心疼病。我想起小时候,大爷养了一窝多年的老蜂,蜜蜂是在小土窑窝里栖息的,割了蜂糖,只是让孩子们用食指在蜂糖碗里蘸一下,在嘴唇间抹一抹,那是世界上最甜的吃食。爷爷养的是洋蜂,放在地头,壁虎吃完了蜜蜂,还咬了爷爷的脖子,爷爷就捉住壁虎砸碎了敷在伤口处,说是以毒攻毒。有一次,大爷养的老蜂跑了,在柏树峁上结了黑压压的一团,大爷举着碾麦场给牲口接粪的罩篓,上面涂了蜂蜜,一边摇一边唱:蜂王爷,上罩来,我要给你盖庙哩!

多年间,老家人已经很少养蜂了。老母亲把蜂蜜给邻里分享,都说真甜。我带回城里一罐蜂蜜,给朋友说,这是我老家园子里养的蜂产的蜜,是老家的土地酝酿的精华。我得感谢高高宜君山上的蜂农,他的生活也该苦尽甜来了吧!

蜂蜜文章3:槐花蜜

文/轻轻一丝风

我喜欢喝蜂蜜,也喜欢最甜的生活,却从来没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贫穷的日子,没有条件喝蜂蜜,半穷不富的日子,我喝过蜂蜜。离开乡土,经常从商场里购买蜂蜜,也从北部山区的小商贩手里买蜂蜜,商贩总是津津乐道他的蜂蜜不参假,喝起来味道还可以,但那味道绝对不纯正。据知情人透露,他们的蜂蜜还是掺进了些许白糖,喝蜂蜜本来是为了健康,若是每天喝蜂蜜还要带进一些白糖,那真是得不偿失。

乡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我抹不掉的记忆。提起蜂蜜,一些往事就会闯进心头。我喜欢种树,溪岸上种了柳树,我的小院内有两株槐树,乡邻的房前屋后也有槐树。春日,槐花盛开,洁白晶莹的花朵一串一串挂在枝头,清晨,我在小院里散步,阵阵馨香扑面而来,外地的养蜂人也不失时机地赶来,在村外搭起帐篷,把蜂箱摆放整齐,无法计数的小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每一串槐花都成了殷切的接待者,看着小蜜蜂黏在花蕊上不辞辛苦地采蜜,油然而生敬意。如果静下心来,还可以听到蜜蜂小夜曲般的嗡嗡声。

蜜蜂酿蜜了,养蜂人把蜂蜜刮进大容器储藏,他们也把蜂蜜卖给村里人,我也用几个罐头瓶装好买来的蜂蜜,留着慢慢喝。年深日久,打开瓶盖,槐花的香气还会扑鼻而来。槐花蜜的颜色近似琥珀,芳香馥郁,舀一汤匙,加半杯水喝下,那纯纯的馨香沁人肺腑,那真是春的味道。

蜂蜜存放的时间长了,呈现粘稠的白色颗粒状,味道却越来越浓了,这蜂蜜放好几年都不会霉变。每次舀起槐花蜜放进水杯里搅动,沁人肺腑的味道总会让人浮想联翩,我想,大概世上所有纯净的东西都蕴含着馨香吧。

蜂蜜文章4:割蜂蜜

文/冯瑶

割蜂蜜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往事。

我的童年在粤西一个小村庄里度过。小村庄的周边长着许多植物,它们长势茂盛,而且永远都在进行着一场不知疲惫的开花接力赛,一年四季中,总是此花开尽,彼花刚绽,每天都有开着的花朵。小蜜蜂喜欢采花蜜,当然愿意栖居在这样的环境里了。那时,我家里养着二十多窝蜜蜂。我父亲给蜜蜂做的家就像一颗特大号双粒花生壳的形状,用竹篾编织而成的,表面上涂上一层牛屎糠密封,只留下几个小孔供蜜蜂进出。我们把它叫做蜂笼。蜂笼不仅可以为蜜蜂遮风挡雨,还可以预防蝙蝠虫蚁之类进去偷吃蜂蜜。二十多笼蜜蜂把我家里两座房子的屋檐,连同猪舍、鸡舍的矮屋檐都挂满了,这让我家看起来像一个蜜蜂王国。

我家乡的人认为,蜜蜂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小动物,它们会识别出人们运气的好坏,只有运气好的家庭才能“罩”得住它们。因此,能成功养到蜜蜂的人家,便觉得自己家正在行大运,自我感觉良好。所以,人们对待那些蜜蜂,就像对待贵宾一样,小心翼翼的。

每年春、冬两季是采割蜂蜜的季节。父亲一般都选在晚上采割蜂蜜。每次割蜂蜜之前,家里早早就做着准备。首先,母亲提前几天把家里所积蓄的大小瓶罐都洗干净,放在晒栅上凉干。那可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因为大小不下几十个瓶罐,各种式样都有,大的可以装二十多斤的乳白色胶罐,小的只可装一斤多的酱油瓶。

到了割蜂蜜的那天,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大家早早地吃过晚饭,并准备好刀具、锑盆等,一般在房间的一角,还用竹箕、盆等准备一套过滤流程,是预备把采到的蜂蜜放在上面过滤用的。

待到天全黑下来,父亲便换上长衫长裤,头戴草帽,手里挑着一张高凳先走向天井边的蜂笼下,母亲也是全副武装地尾随着父亲做接应。只见她手里捧着一个干净的锑盆,盆里放着一把长条型的刀,他们进屋去后,母亲不忘把大门关上,为的是不让小孩子或闲杂人闯进去,惊扰蜜蜂或被蜜蜂蛰伤。我们小孩子被关在门外静静地等候。好大一会儿,我母亲就捧着一盆块状的、厚厚的蜂蜜出来了,这时会有七八只蜜蜂追着那盆蜂蜜跟出来,吓得我们一惊一乍的,生怕被横冲直撞的它们蛰伤。

蜂蜜有晶白色的、橙黄色的、黄褐色的,我知道,晶白色的含蜜糖最多,拿在手里沉沉的不断地滴着蜜糖,父母说那是“白镜”,黄色的次之,说是“黄镜”;黄褐色的含蜜糖最少,拿在手里,觉得较轻,蜂窝里还藏有一些像黄泥土一样的粉状物质,所以又被叫作“黄泥田”。

采来的第一盆蜂蜜,母亲放在厅里的饭桌上让我们吃,并小声地吩咐我们关好门窗,不要让蜜蜂飞进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掐着蜂蜜往嘴里送,先“啵啵”有声地吸吮着里面的蜜汁,然后再嚼还粘着不少蜜糖的蜂蜡,感受着刚出蜂笼的蜂蜜那种新鲜甜蜜的味道,我禁不住心花怒放。有时不经意间嚼到蜂窝里面的蜂蛹,牙缝间“嘶”的一下,涌出一股味道怪怪的汁液,胃里会有一点小小的恶心,不过,那不快的感觉会很快被蜂蜜的甜美所带来的愉悦感冲走。蜂蜜很甜腻,我们凭自己的喜好选几小块吃完,会很快回房睡觉去。而父母亲还在黑漆漆的夜里继续采割蜂蜜。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过滤蜂蜜的房间,看到两个比较大的容器已储满了黄稠的蜜糖,几个面盆装着满满的还没过滤的蜂蜜,有几只蜜蜂嗡嗡地飞在上面来回巡视。整个空间充满了浓稠的、香甜的蜂蜜味。吃过早餐,母亲拿来几个盆子,接着在晶白色、金黄色以及黄褐色的蜂蜜中各拣几块出来放在小盆子里,叫我们小孩子给我家的宗亲家庭以及左邻右舍送过去,让他们也一起来分享我家甜甜的蜂蜜。所以,那几天,不仅仅是我们家,就连我家的周边,都飘着一股甜腻的蜂蜜味。这种味道引来许多蜜蜂在飞来飞去。看着它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里对它们生出不少歉意。不过,我知道父亲一定会给它们留下一些蜂蜜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被母亲唤去帮她把一个红色的塑料漏斗插在窄窄的瓶口上,并稳稳地把住,她则把过滤好的蜜糖一一倒在瓶瓶罐罐里。然后,隔三差五地,父亲就会一次提上几瓶蜜糖,骑着单车,给亲戚朋友送过去。回来时,他便兴奋地向我们讲起亲戚家的光景和他们对蜜糖的珍爱之情。讲这些时,父亲一直是笑着的。他那开心快乐的情绪,深深地感染着我们。

蜂蜜文章5:新篁的蜂蜜

文/傅菲

中午吃过饭,朋友王晓峰说,带我去看老房子,十来栋,泥房子,朴素的黑瓦,很有意思。我看过很多老房子,对老房子没有盎然的兴趣。他又说,那里有原始的河道和油桐林,油画一样。从白果村的隘口而下,走了几分钟,车子停了下来。沿一条泥滑的步行道下坡,我看见了古树群,是枫树和樟树。枫树叶正在褪色,还没完全变红,黄褐的叶面像麻脸。樟树几乎遮住了半边山垄。几栋泥墙黑瓦的房子打盹似的隐在树林里。山垄里的一栋房子,院子前堆着油茶籽,一个50多岁的妇人围一条粗布围裙,坐在椅子上,用畚斗分拣油茶壳。我拐过一个三角形的菜地,到她院子里,两条狗狂吠不已。她的廊檐下,挂着六七个圆桶蜂箱,用棕布包着。我问妇人:“大姐,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妇人笑起来,说,来,来,乱了一些。我说,你有蜂蜜卖吗?她说,这个时候哪会有蜂蜜卖呢?今年阳光不是很足,蜂难采蜜,前两个月刮了十几斤蜜,刮下来被人等着要走了。我说,我去了很多户养蜂人家里,都没蜜,你这么多桶蜂蜜,还会留一些吧。妇人嘿嘿笑起来,说,有两斤给亲戚的,不卖了。我走进她的大厅,说,分一些给我,好东西大家吃。她又嘿嘿地笑。她脸有些圆,笑起来,像向日葵。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瓦房,壁板是老杉木,油黄,大门、门槛、楼板,也都是木质的。妇人从厢房里,端出一个青瓷缸,给我看,说,你尝尝。我用勺子舀了半勺,进口有粗涩感,微苦甜腻。我说,好蜂蜜,难得的好蜂蜜。她把青瓷缸端进厅堂,迈出厢房门槛的那一瞬间,我已经确定它是好蜂蜜了——一股植物的青味很浓烈地散发出来。蜂蜜粘稠,勺子舀起来,透亮,拉丝,呈深棕色。

之前,在山黄和阳山,看见好几户人家,在廊檐下或在门前的树下,挂着圆桶或摆放木箱,用棕布封着箱口,养蜂。他们不是专职的养蜂人,养一两箱、三五箱,给自家和亲朋好友吃吃,和养鸡养鸭差不多。我问了好几户人,都没蜂蜜。我爱蜂蜜,甚于爱书籍。无论去多远的地方,只要是进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蜂蜜,只要能喝到土蜂蜜,再远的路,我也是愿意走的。乙末年初秋,去恩施州咸丰县,我和徐鋆去了很偏远的黄金洞乡,我买了小板栗、笋干、核桃,街上有快递代办点,快递回来。快递员是一个30来岁的女人,瘦瘦的脸,穿一件浅红的运动服。我问她,街上有土蜂蜜吗?她说,街上没有,深山里有一个瘸子,养了十几箱,半个月赶集一次,带来卖。我说,你打电话问问,我在这里等他。她哈哈哈,取笑我说,瘸子走到这里起码三个小时。我说,四个小时我也等。她说,人家还不一定有呢,山里都霜冻了,采不了蜜,等冬蜜刮出来才有。我留下快递员电话,说,你问问养蜂人,要留蜜给我,一定要不掺糖的土蜂蜜。回到家里,我给快递员电话,问,有没有冬蜜呀。她咯咯咯地笑,说,你神算了,昨天我把蜂蜜要来了,要100元钱一斤呢。隔了四天,就收到黄金洞的蜂蜜了。我把小孩叫到桌前,说,拿勺子来,我们一人吃一勺。蜂蜜和猪油冻起来相似,浅白色,板结。小孩吃了一口,叫起来,说,太甜了,从没吃过这么甜的蜂蜜。我托着蜂蜜罐,像托着一座深山。

吃过很多种蜂蜜。野黄蜂、沙蜂、黑蜂、土蜂,它们各自酿的蜜味道都不一样。我们常见的蜂蜜,是益蜂酿的蜜,根据各季的花不同,酿的蜜也不一样,有槐花蜜、紫荆花蜜、荞麦花蜜、油菜花蜜、桂花蜜,大部分是混合花蜜。在读初中时,我在想,如果升不了学,去做一个养蜂人。拉着笨拙的黑黑的蜂箱,追寻着阳光和花朵,沿着季节的七彩飘带,在大地的深处漫游。在大地之上,他仿佛是一个寂寞的土司,油毛毡棚是他的宫殿,一个个蜂箱是他的城池。他是见过彩虹最多次数的人。他又是一个博物学家,在峡谷、在河滩、在平坦的原野,戴一顶斗笠,脸上蒙着纱巾,辨识每一种开花的植物。他是知晓大地和节气秘密的人。他把花朵的精华带给每一个人。他把每一个异乡当作自己的故乡去热爱。养蜂的人,是一个心中没有仇恨的人。

下了坡,我问王晓峰:“这个小村,叫什么?”他说,叫乌石头,村里的每一个石头都是乌黑的。乌石头村各家各户都挂着圆桶蜂箱。这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见过的。他们不是游牧的放蜂人。他们在家门口,守着日升日落,守着月圆月缺,守着新篁河两岸的四季。新篁河也带走他们的四季。王晓峰说,在平港,还有一户人家,依田埂搭茅棚,挂了十几只蜂箱,给野蜂安家呢。我又急不可耐地去看。

蜂是昆虫,以植物的花粉和花蜜为食。它对生存的自然条件比较挑剔,对农药和杀虫剂很敏感。新篁是它的天堂,崇山峻岭,草木茂盛,野花繁多。我提着蜂蜜走在河边,觉得这个乌石头村是伊甸园。飘下来的天色,看起来仿佛撒落的灰烬。被细雨洗过的树林,格外清新,明净,比其他季节显得更疏朗,村子更有了朴素的庄严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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